一个经常消失的没出息写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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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日一早,相大夫家的夫人收到了冯府夫人的帖子,受邀往冯府去品品新茶,叙叙旧。 


“许久不见,相夫人还是当年名动京城的模样。”说话的正是冯夫人,她已到中年,有些微微发福。


相夫人莞尔:“说笑。冯夫人才是。”她未施粉黛,然眉目精致,一如少女模样,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致。


寒暄过了。两人各怀心思。冯夫人显然有话要说,相夫人则一点也猜不到多年不联系突然叫她来吃什么茶。


“昨日我家夫君同我说了个故事,十五年前,我家夫君识了一位少年郎,这个故事就是关于这位少年郎。相夫人可愿听上一听?”冯夫人剥了个桔子,细心地除去经络,翘着小指递给身边的孩子。


相夫人端着茶盏的手一顿,溅出些茶水来,水渍隐在锦袖上消失不见。她用帕子擦了擦柔夷似的手指说:“夫人请。”


“少年姓岑,是位书生,江南东道人士,元和五年来京参加春闱。岑生颇有文气,不同于其他心高气傲的考生,他不爱说话,故鲜少与人攀谈。开试前少年们或相聚酒楼,或相约青楼。呵,是啊,笔墨纸砚哪及京城纸醉金迷有趣。我夫君说人家邀他,他总多番推脱,一来二去便无人理睬。那日他独自坐在窗口出神,夫君过去请教,两人因此结交。


相夫人半垂眼帘,双手隐在衣袖中搅弄着帕子。


“开闱前一日,岑生主动上冯府拜访我夫君,两人说文辩理,上谈国政大事,下谈百姓家俗,临走,岑生才怯生生展了幅小像问我夫君,这是哪家的姑娘。夫君惊诧,这位书呆小友竟不知不觉动了情思,夫君本以为他只爱读书呢。小像很细致,神韵卓然,不用多猜,我夫君一眼便认了出来,那是荆家的小小姐。


相夫人悄悄地攥紧了帕子,她仍是不动声色,敛目静听。


“科考很苦,十年寒窗,三日闭试,熬破了头还得狠着心等放榜。看榜也是难事,极考验心性。那天夫君陪岑生喝了一夜酒。岑生不该沾酒气的,夫君说岑生干净得不像这世上之人,他不该沾染酒水这种俗物,但他不但饮了酒,胸中还装着江山丘壑,心中还藏着锦瑟春华。


“他……落榜了。”相夫人终于开口了,不带一丝疑虑的口吻,心中明了的平缓而略带感伤,似乎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。


“是的,他落榜了。岑生从未沾过酒,所以那晚醉得厉害。夫君说岑生说了许多话。他说,”冯夫人清了清嗓子。


“小生初至京城,眼里装不下灯火,耳中入不了笙歌,借居一陋室,日里读书,夜里散步。第三夜,在沣水边遇了一女子,出尘如仙,美艳动人。她在亭边起舞,连翩络绎,乍续乍绝,裾似飞鸾,袖如回雪。小生惊扰了她,她却不生气,落落大方地请小生亭中小坐。


“后来呢?”相夫人含着些许涩意。她又为自己斟了盏茶,却搁置在桌上,看那茶叶沉浮,并不饮。


“他回了江南,决心再苦读三年。三年间,夫君常与他有信函来往,那时我还未嫁入冯府。但我知晓,岑生拜托夫君为那位荆姑娘递过书信,一共是十六封,夫君替他转递了十六次。而那位荆姑娘只还了前三封,均是在岑生回乡后的前三月内。昨日听夫君说起,我还道那荆小姐好狠心,倘若无心该一封也不回,既然回一封两封三封,何不长久,苦惹岑生伤情。” 


相夫人不敢置信,接着痛苦地闭上了眼,她深吸一口气,又缓缓吐纳出来,仿佛跨过了一个鸿沟:“约莫是因为她只收到了前三封,其余的均被长辈拦了,她一点也未知晓呢。”


冯夫人听后一顿,也满是讶意,继续道:“三年后,岑生再入京来参加春闱,正逢我嫁到冯家,哦,对,夫人出阁嫁与那相大夫也是那会儿,那时京中热闹啊。”


那年,岑生几乎是数着日子写文章,江南杨柳青时便辞了老父,心中揣着过了冬还未来得及熄的炭盆是的赶路,到京城时竟然比春闱开闱提早了整整一个月,柳絮飞满城。


 他还没落脚便去了冯府拜访好友冯公子,见府中窗格上的大红双喜字,又见冯公子春风满面,连忙恭贺新禧。两人即出了门往酒楼去。三年未见,相谈甚欢,然而岑生只字未提那荆姑娘,冯公子心想他应该放下了罢。


冯公子走后,岑生正好歇在楼里,忽闻外头敲敲打打,锣鼓喧天,喜庆的唢呐声将附近的人全招揽去了。岑生不是好热闹的,也没特意去瞧,客房里窗牖大开,正好队伍行过,他半个身子靠着窗沿顺势一望,十里红妆铺了半条街,那大红色的轿子由八人抬着,稳稳当当的。


小二端着茶水进来:“哟,先生您也在瞧那。这家小姐可是我们京城的大美人,长公主夸过什么‘颜如玉’,那才学就更别提了,连国子监祭酒都说比监生还出彩,嫁的是相大夫,据说还是皇上赐婚的,这相大夫真是有福气。”


岑生轻笑:“燕赵多佳人,美者颜如玉。”但他对那相府新娇娘的颜如玉没有兴趣,再风华绝代也不及他钟意之人半分。他心中有些蠢蠢欲动的苗子,这场盛大的迎亲显然勾起了他深埋多年的抱负,十数载苦读,只等高中,一来光宗耀祖,二来他便去向荆家提亲。


“夫君先前夸岑生‘心中有丘壑,眉目做山河’,我从未有幸见识,引为憾事。夫君从不轻易夸赞,但岑生能得我夫君如此评说,岑生想必不凡。后来,春闱放榜,你猜岑生第几名?”


“第三,榜眼。”相夫人的茶凉了。


“当天,岑生急急地往荆府去了,却是连门都未入。你可知为何?”


相夫人咬着下唇,忽的松开,留下细细的齿痕,她眼角淌下泪来,只摇头不说话。


冯夫人聪慧,不去过问相夫人,继续说着:“因为,荆府门童告诉岑生,小小姐月前已嫁人了。夫君说他赶到时,岑生正失魂落魄地转过院角,扶着墙就吐了口血出来。”


见相夫人又要饮茶,冯夫人制止了:“有孕在身,新茶品两口尝尝味道,不要多喝,何况茶凉了。”


“娘,相夫人肚子里头是弟弟还是妹妹?”冯家小公子歪着头指着相夫人隆起的小腹问道。


冯夫人转头望着孩子:“你希望是弟弟还是妹妹?”


“妹妹!妹妹会和相夫人一样好看!能喊我哥哥!我会保护她不让人欺负她!”


相夫人拭了泪,强颜弯了弯唇角,温柔地轻抚冯小公子的脑袋。“冯夫人,我身子不适,先行一步,多谢夫人款待,改日请回。”


“岑生回了江南,做了两年节度使,便上书乞骸骨。年二十五啊,尚未婚配却糊涂地说出乞骸骨那样的话!圣上并未允。”冯夫人提高了嗓子。


相夫人扶着肚子刚起身,却挪不动脚。她背着冯夫人,静静地立着等她说完。


“夫君昨日说,江南东道传来消息。岑生……死了。治水患殚精竭虑,被水患过后的一场瘟疫取了性命。他侄儿为他整理身后事,发现他最要紧的书稿里夹了一首小令。荆妹妹不打算听一听么?”


相夫人哽咽着:“不必了。”她匆匆出门去,落下一块帕子,皱巴巴的,上头点点殷红,像三月沣水边的点点桃花。


冯夫人自言自语地说着:“当年夫君与你那么熟稔,要不是以为你凉薄怎会断了这么多年的联系?岑生要不是以为我夫君背信弃义阻隔你二人通信娶了你,又怎会强断了与我夫君的袍泽之谊?”


相夫人出了冯府,府前停着相家的车马,相大夫满目温情地来接她回家。


她最终也不愿去看那首小令了,也罢,看了也无用,平添伤悲而已。


素袖轻敛,瑞脑重添,冷光入户梦浅。

笔墨纸砚,相顾无言,寂寞泪珠休剪。

这是他糊里糊涂地幻想的,她会不会偶然思念他时的模样。


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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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出以前写的短篇,还有一首词,特意为了这篇写的,有点难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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