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
豫都,长安。
万人空巷,太庙的外围水泄不通。百姓们的熙攘嘈杂声在一声绵长威仪的礼乐声下逐渐平息。太庙的高台上摆着形形色色的礼器,彰显着皇家祭祀的庄重。
一道人影沿着太庙中轴线缓步而上,来人身着墨黑的礼服,宽大的袖袍一步一动,使得其上四爪金蟒活灵活现。
礼衣本层层叠叠十分厚重臃肿,却叫他穿得自生贵气。镶玉金冠将黑发束起,头发一丝不苟。那双浅色的眼眸平视着前方,眼里微微透着理所应当的笃定和敢于担起重任的勇气。
红绸两侧百官皆向着他一丝不苟地俯首行揖礼,直到他踏着漫长的红绸来到那台阶之下才恢复直立。他们注视着那个如松般笔挺的背影,心中各自唏嘘。
礼部尚书姜丰年立在那里,心里头尤其不是滋味。
豫国皇帝坐在九十九级台阶之上,等待着他的孩子拾级而上。
怕只有他身边站着的须发灰白的魏公公心里明白,这位鬓发雪白,容颜衰颓,却微弯嘴角的帝王,冕旒之下是喜形于色的心潮澎湃了。
红绸一路通往台阶之上,如太庙传承的这个民族千百年的脉搏,一如国家的生命之线——百姓所见,连接着大地与天空,承托着的太庙正殿如此至高无上。
然而鲜红入眼,苏熠言半隐在袖下的双手微微用力成拳,他看见的不只权势的至高无上,更是带着殷红血色的牺牲二字。他如今站在这里,脚下踩着哪里止父皇和百姓的期望,更多的是那些为护他周全逝之的人的性命。并且远远不止这些。等到将来那一日,这红绸只会更加长,长得无尽无涯融了晚霞去,长得接连着国家的脊梁,而这些路他都必须走下去。
在百官的注视之下,苏熠言迈上褐黄的台阶,一层两层三层,抬步落步一起一落之后已是六十六级。
苏熠言止步,随即礼乐戛然而止,司礼官扯着嗓子喊“拜——”,他按着礼数朝各方各位参拜磕头,起身后至一侧敬香祭酒。后攀至高台,向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。皇帝的眼隐在冕旒之后,望着与她三分肖像,七分神似的儿子,万千酸涩。
当苏熠言端着太子印玺,面向王公朝臣百姓之时,四海皆伏,万民参拜,祝声齐天,一颗心骤然沸腾。
他虽然表面肃穆威仪,但胸口愈发炽热。他脚下踩着的是一国土地,面前跪着的黑压压的一片是他的子民,远方逶迤起伏连绵不绝的是他豫国的锦绣山河。他苏熠言单单凭着一身帝王的热血,何德何能站在太庙之上,何时何地要将这些一一挑起。
睿亲王伏在台阶下,跪于王公之首,自始至终都看不出异状。
天空仍是如此清远,飘着丝丝缕缕祥云,有云雀越过太庙,朝南飞去。
母后,孩儿如此,您可看见了?
一年后。
靖安。
缙云山仍旧像一位安睡的美人,静卧在缥缈的云雾里,韵致十足。而清平门却一反在外低调的格局,修得格外气派,从山麓远远地就能望见。
青石阶打磨得四四方方,层层叠叠堆上去,半隐半露蜿蜒在山上,直到半山开始开阔起来。那里有个半山亭,过了半山亭再往上,两边便有了阑干,阑干上雕刻着鸾鸟纹样,细致又不失大气。
相传,鸾鸟见,而天下太平。
“怎么比平日更爱发怔了?”
“嗯?阿笙,你怎么过来了?”白娍坐在树下的石桌上,听见声响才发现是陆茗笙来了。
才一年,陆茗笙个子窜得很快,骨架也宽了不少。
陆茗笙蹭了蹭鼻子:“来找祈斐。”
“他跟大师兄一早就出去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。”
“哦。白小娍你懒得水都不烧?”陆茗笙应了一声,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来,想喝水,拿了茶杯怎么也没倒出来。
白娍突然叫了一声师兄,喊得陆茗笙一头雾水。
“我刚来的时候,这里还没有这棵石榴树。那年浮月从缙云山下的行宫宫墙外头捡了个熟透了的石榴,剥了籽拉着我们一起种下的,那么多籽,只活了一颗。七年了,怎么还不开花呢?”
陆茗笙顺势去看边上的树:“今年会开花的。”
“阿笙去过那个行宫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里面住了谁你可晓得?”
“听说是个王女,不记得是哪个王的。当年王女来行宫排场很大,我们师兄弟几个都跑去看了。”
“靖安只有一个王爷。”她想了想又问,“那你可看见了那位王女是个什么样子?”
“王女坐在马车里,随侍有好些人,在行宫门口停都未停,直接进去了。不过,还真见过一次。”
白娍一惊:“啊?什么时候?”
“有一回中秋,那天你生病没出门,我跟祈斐两个人跑出去溜达,发现在缙云山的侯峰亭可以望见行宫的摘星台。侯峰亭荒了好些年了,几乎没路过去,边上就是山崖,怕是快塌了,师门不让去的,我们连大师兄都没告诉。”
白娍记起来了,是有一年中秋,她父母亲带着哥哥原本说来缙云看她,她只好称病在屋里休息,兴致盎然地回到行宫,没和师门一起过节。结果那天宫里突然宣召,一个家人也没能来。
“摘星台?你怎知它叫摘星台?”
“危楼高百尺,手可摘星辰。猜的。”陆茗笙又补了一句,“你不觉得叫这个名字挺好的?”
白娍朝他一声哼笑:“是挺好的。”
又问他:“你看见王女站在高台上?”
“嗯,应该是的,她一个人倚着阑干赏月,其他人都远远地站着。这样的,应该就是那个王女了吧。我们隔得太远,看不清楚的。”
白娍歪着脑袋,若有所思,她双手往桌上一撑,叫了他一声:“阿笙。”
“嗯?”
“今年真的会开花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石榴树。”
“会的。”
“是吗?”白娍说这句的话时候声音很轻,一面不愿意再想,一面连说给自己听的勇气也拿不出来。
“嗯?”陆茗笙没有听清楚,白娍的话已经消失在晚风里,干干净净。
白娍有些哽咽。她今日心情格外复杂,有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她肺腑里面横冲直撞翻江倒海,吞也不是,吐也不是。
家里给她传了信,现在就放在她屋里的砚台旁边。
直到祈斐和万方回来,她甚至都提不起兴致问一问他们去哪里野了。
“哟,阿笙在这儿啊。”万方看上去心情特别好,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充满玩味地来回扫视陆茗笙和白娍,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蛛丝马迹。
“大师兄。”陆茗笙干咳了两声,朝万方拱了拱手,“咦?祈斐你脖子怎么了?”
这回换万方咳了咳。
祈斐仿若未闻去白娍坐的桌上也拿了茶壶倒水:“白娍你怎么这么懒,连壶水都没烧?”
噗嗤——陆茗笙笑场。
白娍剜了他一眼。
等陆茗笙出了院子,白娍才想起来阿笙是来找祈斐师兄的来着。他现在……没事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