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经常消失的没出息写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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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长相秀气的小男孩抿着嘴去隔壁赵爷爷家敲门,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。

“是阿宗啊,怎么了吗?”开门的是赵家爷爷,见他埋首不愿开口,“是又来借米吗?”

阿宗点点头,他脖子都红了:“爹爹才回来,又喝醉了,把米落在了衙门,他今早明明说不会忘的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,喉咙里含了口烈酒似的辣的疼。

怀里抱着个青边大口碗的阿宗看了看碗里的米,想到自己那不靠谱的爹,胸闷得很。身后的门甫一合上,门后传来清晰的说话声。

“老头子,是谁啊?”

“是阿宗,来借米的。他爹又喝醉了。”

“唉,苦了这孩子了。大昌整日不着家,玉凤又是个不好的,阿宗那么小也狠得下心抛下,跟了个员外就跑了。”

“不是跟你说了,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。”

“我本来也不想讲的呀,你看看大昌像什么样子,隔三差五就去喝花酒,这孩子太懂事,让人心疼……”

阿宗听不清楚了才挪回家,给他爹煮了锅粥,回屋子点了油灯读书。阿宗他爹叫阮昌,是个典史,比芝麻还小的官,说是官还有点牵强,其实就是给县太爷打杂的。阮昌整日在衙门,月末领点银两和米,有了银子就去喝花酒,米也不知道带回家。

阿宗是个脑子好的,是块读书的料,他白日里才听见别家孩子背地里骂他没娘,夜深人静又想到赵家奶奶的话,书上的字没有一个看得进去。

阿宗吹了灯,摸黑爬上床去,屋外传来他爹轰轰的呼声,他原本有些困意,现在被吵得睡不了,只好又爬起来读书。

一个披金戴银的女童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村口,被一个男孩儿捡了,正是阿宗。

“你叫什么?”阿宗问她。

“青青。”

阿宗又问了几句,没想到这姑娘是个一问三不知,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孩子,不知道家在哪里,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到这儿来。她只说家里有个很大的院子,她在院子里睡觉,醒过来就在这里了。

阿宗很小的时候娘就跑了,爹又没有续弦。他常常羡慕别人家有兄弟姐妹。现在眼前有个这么好看的妹妹,问她想不想回家,女童点点头,想了想又摇摇头。

正好啊!他拍拍胸脯,以后,你就是我的妹妹了,没有人敢欺负你!

阿宗牵着女童的手,一路玩闹,女童的眼睛里放着光,她所见皆为新奇。破败的土屋上凌乱的稻草、泥路的不远处从丛间跃出的癞蛤蟆、河边隐隐绰绰摇曳着的蒲草……所有的一切仿佛是别人手中的拨浪鼓晃动发出的声响,清脆有力地扣响女童的心扉。

阿宗,搔了搔头,目光一沉,像是放弃了什么想法,暗自做出了一个决定。他比小姑娘高出许多,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正是书中君子该做的。这么想着,他挺起胸膛,牵着她来到了衙门前。

女童一见门人这么一副打扮,慌慌张张地挣脱出阿宗牵着她的手奋力跑开。女童的发髻跑得半散,玉簪花一步一晃地攀在上面,流苏飞扬起来,一手一个小玉镯子撞的她的腕骨有些疼,胸前的吉祥锁在兴奋,身上的环佩也兴奋地击响呼应。阿宗即刻追去,捡了一只镶着珍珠的绣鞋,他高喊着:青青等等!青青!妹妹!

终于追到了,只见女童委屈地坐在河埠上,她终于熄了眼睛里的光彩,阿宗觉得她走丢时眼里都没有这样多的阴霾。

“青青。”阿宗唤了一声。

女童撅着嘴不理他。

“妹妹。”阿宗又唤了一声。

女童依旧撅着嘴不回。

阿宗再温柔地喊了一声妹妹,顺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脑袋。

女童的星眸盛满了眼泪,她抓住阿宗的手哽咽着:“哥哥,青青有很多宝贝,青青把它们都给哥哥,求求哥哥不要把青青送到那去好不好?哥哥答应青青好不好?”女童一边哭一边扯她左手的玉镯子,手腕红了却也拿不下来,愈发地心急,扯地愈发用力。

阿宗一懵,接着急着按住她的手:“不不,哥哥不要你的镯子。”

女孩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:那青青头上还有漂亮的花。她伸手去摘,见哥哥摇头也说不要。

女童更加委屈,她喃喃道:“青青的鞋子上还有珍珠,哥哥也不要吗?”说着女童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只绣鞋不见了,直接哇地哭出声来,想抹眼泪找不到帕子,便胡乱地用袖子抹着。脚上一暖,哥哥帮她穿上了掉落的那只绣鞋。

他们的身后,那间土房子里头,两个老妇人原本在唠家常,此刻不约而同地望向河埠上的两个孩子,露出可怖的贪婪地神色。她们朝着女童步步逼近,一如许久不曾寻到猎物饥饿难耐的雄狮。

阿宗察觉到不对劲,拉起着女孩就跑,跌跌冲冲地拼命往前跑。两个妇人不可思议地一直尾随在后,距离愈发近了,来了!来了!她们要追上了!就差一点

黑巾老妇抓住了阿宗的领子,阿宗紧急关头推了女童一把,女童逃出了魔掌。

哥哥让她跑!跑!跑!

他们谁也没有发现蓝巾老妇消失了。

女童哭着跑,眼泪在风中凝涸,眼眶冰凉。她回头去看,只看到哥哥被击晕了无力地躺在地上。她的心慌得挤在嗓子眼里一样,哭喊不出来。女童还来不及转回头,就撞在了墙上,冲击力使得她眩晕了片刻,一摸额头麻麻的沁出殷红的血来。她不敢停顿,想继续逃又想回头去看看哥哥,迟疑中听到身后传来铁器划过地面的钝钝声响以及:

小姑娘,接着跑呀。

一晃多年,赵家奶奶早已寡居,而邻居阮家还是那个阮家。阮昌依然做着他的小典史,县令倒是换了一位。原来的那位县令死了,死得很是蹊跷,寿宴当晚请了戏班子唱戏,还有花楼的姑娘去弹琴,喝得正起劲,却踩着月光跌下了自家及腰深的塘子,愣是没救上来做了个水鬼。

鬃毛翩飞,一匹高头大马刹住了脚停在衙门前,马上翻下来个人,一身束袖衫,腰间挂了把窄背长刀,鞘和柄都很新,看来这刀多半用来装饰,这人一开口“我爹呢?”声音像是半含着,实在变声期,正是阮宗。

阮宗小时候明明是块读书料,他爹也盼着他将来考取个功名。现在居然成了衙门里的一个小捕快。这也没办法,小时候在邻村玩被砸了脑袋,醒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,不光不记得,脑子真被砸坏了,读书成了问题,明明认字却怎么也写不出来字。他教书先生捋了把胡子直叹可惜,叫阮昌领回家去。阮宗再也不去上课了,跟着老捕快做个小跟班。

堂内一小青年回道:“阮伯啊,唔……他刚刚领了月钱……”

看小青年支支吾吾的,阮宗立刻明了,转身往花楼去,但走了两步又折回来。小青年见怪不怪了,他知道阿宗就算去了,也只能给他爹难堪,还不如当做不知道。

这时,一个老翁敲响了鸣冤鼓,这一敲不得了,敲出了一桩震撼满城的大案子。

老翁捧着三颗长钉和两卷册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,长钉是钉棺材的那种钉子,册子卷着呈在掌心。这老翁衙门里头的人都认得,原是前任县太爷家的管家,主人死后就回家去了。阮宗看着那三根长钉,心上泛起寒光。

“你有何冤情?”县令出来了。

“草民何金福,告发县太爷,哦不,是前县太爷淫乱大罪!勾结村妇强抢、诱拐女童来满足自己的不齿淫欲,那些孩子姿色好的卖入花楼,姿色差些的杀了往山里一扔。县里头的花楼其实是县太爷的产业,花楼靠那些姑娘赚钱,脏钱大部分都进了县太爷的口袋。草民原是前县太爷府里的管事,有花名册和花楼钱款入账的簿子为证!如此罪孽,请青天大人做主!”何金福一口气说完像是逃出一死似的,抖得没那么厉害了,只是头一直不肯抬起。

“前县令三年前就死了,你为何如今才来揭举?!”

那两本册子被小厮呈上去了。何金福手上只剩下三根长钉。

“大人!草民惶恐啊!近日有人找上门来,说是如果我不告发就杀了我,这三根钉子分别是前日、昨日和今日一早草民醒来时床边钉着的,草民实在是……实在是……”

阮宗暗自一惊,三根钉子连日钉在床边,要是第四根钉子摆出来,怕就是何金福的死期了,也难怪这老翁今天来敲鼓。

“谁威胁与你?”县令问道。

“草民不知!那人草民只见过一回,一身乌鸦一样的衣服出现在草民的家中,带着斗篷看不清脸,声音也是压着的,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哇!”何金福显然克制不住了,一张老脸抬起来涕泗横流。“那人说,只要我来告发就不会来杀我。”

“花谢花飞飞满天,红消香断有谁怜?”花楼姑娘玉茗坐在浴桶旁舀着水,水里红色花瓣散开,听着她念着诗,没有香艳,一片凄凉。

“姑娘,何金福去了衙门。”一个丫鬟进门来伏在玉茗耳边悄声通禀。

“知道了。去楼下叫阮昌来。”

阮昌喝了个稀里糊涂,像是个行走的酒坛子,跌跌跄跄地推门进去嘴里喊着“玉茗”。

一双素手将他按在了椅子上,玉茗转身就坐在了阮昌腿上,一手从桌上拿起一杯酒,另一手扶着阮昌的下巴,将酒倒进了阮昌嘴里,一气呵成。阮昌去搂她,她顺势一躲,从他腿上站了起来。妖娆姿态瞬间全收,站在不远处冷着脸盯着他,双眼里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痛恨和快活。

“阮昌,阮典史,玉茗这样为您醒酒您满意吗?哈哈哈哈。”她咬咬牙笑出声来,像是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开心过。

阮昌的胃已经有焦灼感了,他捧腹汗如雨下。刚才他喝下的毒酒令他醉意全消,死到临头哪有醉的道理。“为什么……要……”他口吐白沫,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,抽搐得像条被下了药的狗。

“为什么?哈哈哈为什么?我怎么来的这里阮典史这么几年就忘干净了?哦,对,被县太爷害的姑娘太多了,数不过来。那两个仆妇抢走了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,将我献给了县太爷。县太爷在后堂把我按在地上,撕开我的衣服羞辱我的时候我怎么记得阮典史也在呢?典史是无意撞见的吧,那您有没有听见我哭着求您救救我呢?这里的姐妹们,典史都熟得很吧。典史明知那狗官的恶性,却熟视无睹,您这样的罪和那狗官相比轻了几分?那样小一个姑娘,像花一样,被撕开,扔在花楼里,哈哈哈哈哈哈哈。我本叫君青青,是你们逼我成了玉茗!”

玉茗开始缓步走出门,唱了起来:“花谢花飞飞满天,红消香断有谁怜……”

阮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,听没听完刚才玉茗的一段话。

 

“阮宗!阮宗!阮典史死了!花楼的玉茗杀的!”

阮宗带人冲到花楼,为时已晚,阮昌的尸身被人抬出来停在大厅里,花楼里的恩客都散了干净,楼外面倒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看热闹,却没人敢进来。

玉茗背对着大门口安安静静地坐着弹琴唱曲,一看便像四个大字“视死如归”。她杀了人不慌不急不跑路,大大方方地等着衙门来人,曲调一字不差。

阮宗刚站稳,眼见一边是花楼里的老鸨姑娘站成一堆没人敢吭声,一边是白布盖着的尸身。他哭喊一声“爹”扑上去,跪在尸体前。

玉茗不唱了,站起来看他,这一眼像是撞见了鬼神,她双眼圆睁,嘴唇颤了颤跌坐下去,两行清泪滑出来。虽然过去很多年,阮宗眉眼长开了,但确实变化不太大,玉茗一眼就认了出来,是小时候让她快跑,想救她却被仆妇打晕的那个哥哥。他居然……是阮昌的儿子。

造化弄人,说的就是这个吧。

“是你杀的?”阮昌红着眼吼她,“为什么!为什么杀了我爹!”他此刻就像是一头失心疯的怪兽,临近崩溃的边缘。他抽出了腰间的那把窄背长刀,垂着手,仿佛下一刻就要砍上去。

他一点都不认识我了啊,玉茗心想。

“是我杀的,我认罪。请哥……请大人给我半柱香的时间,我想再看一眼我的卧房。”玉茗强撑着站起来,往楼上奔去。

阮宗以为她要跑,追了上去。玉茗的房门锁了,他撞了两下没撞开,倒退两步,朝门猛地一撞,没收住力气,撞在了圆桌上疼得龇牙咧嘴。他满腔愤怒,滚滚如岩浆,正待喷薄而出,意外地见玉茗真的没有逃跑。

她心上插了一把匕首,只剩下手柄露在外面,躺在床上,鲜血淌出,头发散开,满面泪痕,一派凄凉,像极了她唱的曲子。花谢花飞飞满天,红消香断有谁怜。

玉茗最后一句话,糊里糊涂地说了:“哥哥,我叫君青青。”也不知道阮宗听见没有。

玉茗死了。她早就想死了。她死得比她设想好的要落魄一些。

世上再也没有玉茗这一号人,也没有君青青。

遗书她在三年前就写好了,在设计杀了前任县令之前。阮昌是最后一个她要杀的人,所以她不需要遮遮掩掩,直接毒死了他。要是知道阮宗是他儿子,也不知道玉茗会不会动手。

县上来了一拨人,是某个员外派来的,一户一户地敲门询问。

阮家只剩阮宗一个了。他听见敲门声出来应门。

“小哥认不认识一个叫青青的姑娘?君青青。我们家老爷的孩子,十多年前弄丢的。这附近有人叫这个名字吗?”

阮宗道:“君青青?君青青……我这脑子十多年前出过事情,那之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?兄台找人的话,我可以去衙门帮你查一查。”

“那太好了。”那人跟着阮宗往县衙去,“我们家老爷原配夫人留下个女娃娃,就是这个青青小姐,夫人死了,老爷娶了个续弦。对哦,瞧我这脑子,听说续弦夫人就是这里人。她是个厉害的女人,不喜青青小姐就派人把她偷偷扔了,这事儿也是最近抖出来的。老爷这些年一直在找青青小姐,最近从夫人手下口中才得知当年似乎是把小姐扔到这儿来了,这就派我们来找了。”

阮宗听着,心想,时间太久远了,他长这么大好像没听过这个名字,怕是当年走到别处去了,八成是找不到了,这个青青小姐真是个命苦的。

翻遍了户籍册也没看见谁家男人娶了个君氏,衙门里的小青年提醒说是还有一本花名册,是前几天一桩案子的证物,说不定里面有。众人抱着复杂的心情翻看,一面希望看到“君青青”三个字,一面又希望没有,毕竟谁都不想好好的姑娘沦落到花楼去。

凝香、玉露、牡丹……玉茗……看到玉茗这个名字,小青年暗自瞥了阮宗一眼,阮宗心里也不是滋味。接着翻下去,翻到底,果真没看见君青青这个名字。

阮宗叹气道:“没办法,这花名册只记了姑娘们的花名,原本的名姓是查不到了。不过,兄台可以去问问花楼的老鸨,见她也是方便,正好在我们衙门押着。”

问及老鸨,老鸨想了想摇了摇头否认:“我们楼里的姑娘本名我倒是都记得,没一个叫青青的,不过玉茗这孩子倒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她真名的。她来的时候太小了,噫,算时间倒是对的上。你们要是早来几天,就可以亲口问她了。”

员外家仆不解:“那玉茗姑娘现在何在?”

众人脸色一沉。

“怎么?不方便吗?”员外家仆接着问。

衙门小青年答道:“她前几天死了,遗书里也没说她叫什么。”

阮宗神色难辨。他好像……想起了什么。


玉茗的名字传遍了附近,成了众人唏嘘的谈资。谁都知道了,昔日花楼头牌原本是个员外家的小姐,不知怎么轮为娼妓,还杀了个小官,认罪自刎了。这小官的独子原本脑子不好的,居然又可以读书识字了。

没过多久,再没人提起玉茗这个名字。

花谢花飞花满天,满天残花入了泥去,和着美人骨,一块儿无声无息地销了。

据说那个员外休了这个扔了他女儿的夫人,这个恶毒的女人落魄地回乡去了。哦,她叫玉凤。不知道阮宗见到他娘这幅样子会怎么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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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灵感来自于梦境,梦见被阴森森的老妇追着跑,后来有了阮宗,又有了阮昌和县太爷以及整个故事。想到了“恋童癖”的罪恶,想到了始乱终弃的下场,想到了因果,想到了悲剧。

听说长篇写得太磨蹭,可以用短篇拯救一下嘿嘿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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