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经常消失的没出息写手
5 1

第十一章

夜幕降临,已经快出临安府的范围了,临安多山,附近没有人家,一行人只好找了块空旷些的平地将就一晚。


衍之已经醒转,一身黑衫湿了又干,再加上夜间山风凉,只好服软烤起了火。


火光噼噼啪啪,热烈地跳动着,火舌舔舐着黑夜,就像黑夜是它的孩子,又像是贪婪的蛇见到了猎物吐着信子。它垂涎最鲜活的东西,比如新鲜的空气、新鲜的时间、新鲜的……性命。


有人要他的命,本没事要,那人就把别的十条命、二十条命,一条一条地拎起来,呼一口热气,再扔进火里,熊熊大火,把天际都舔白,皮囊和灵魂都能烧个一干二净。


灼痛感……有多痛呢?


衍之不自觉地想去触摸,那种……滚烫的感觉,像是在搅动无垠夜色,寻觅和捕捉住稍纵即逝的快感。


突然,他的手腕被抓住了,他猛然回头,白娍正在一脸复杂地盯着他。不知道火有多烫,倒是知道了手腕上被她握住的地方灼灼然。


她在对面坐下来,也不说话,透着火光看着他。


衍之真的长得很一般,甚至是那种让人看三眼都记不住的模样,除了眼睛。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的气质,像是别人寄存在他那里的,白娍总觉得不真实,仿佛下一次见面这双眼睛就会长在另一张脸上。那是很纯粹的瞳色,淡淡的,恰似一湾湖水,装着一整个天空。看一眼,就有第二眼,第三眼也就跟着来了……


衍之忽然笑了:“白娍是不是有话想说?”


“你……到底是谁呢?”白娍托腮。


听到这个问题,他并没有多惊讶,依旧笑得很温柔:“那么,你是谁呢?”


白娍没意识到会被反问,一下子竟说不上话来:“我……”


“我一直是衍之,白娍,我不会骗你的。”


白娍突然觉得,夏天果然还是不用生火堆比较好,热得她耳朵都像是沾到了火光。


“唔,我是问,你,除了衍之,还是谁?”


“想听故事吗?”


“嗯?”


衍之自顾说起来,“有一个孩子,家在长安,那是豫国最繁华的地方。家里很富足,族人很多,孩子在万千宠爱中长大。父亲对他的一切都很严苛,每一次见面都要考校课业,孩子很敬爱他。母亲是外族人,鲜少与人说话,男孩知道别人总是躲着她,她活得不开心。母亲全心全意地爱着孩子,每次与他说到她的家乡就停不下来。家里还有一些女人,是他父亲的妾室,也算和睦。最宠他的是他的叔父,叔父常常留宿孩子,满足他的几乎所有要求。叔父写得一手好字,画得一手好丹青,每有佳作流出,必然广受长安文人追捧。叔父教他习字,教他画丹青,教他包容,教他大义,教他怎样为人刚正,教他怎样高情远致。”


衍之从未一口气说过这样多话,白娍觉得,衍之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泡在温泉里,眼睛里仿佛蒙了一层轻柔的梦。


她听得出来,这应该是他自己的经历——他很珍视的一段生活。


“没了?”

“嗯,没了。”

“我还以为你要说一个很冗长很冗长的故事呢。”

“故事在这里结束就够了。”


白娍拿着棍子戳了戳火堆,挑起许许多多的星火,像是故事残留的温情。


“我母亲也是外族人,我却从来没想过她的难处,是我不懂事。”

“你还小。”衍之朝她安慰似的笑笑。

“我不小了,很快就及笄了。”白娍像是说给自己听的,轻声犟了一句,落在火堆里再无踪影。

及笄之后就得嫁人了。她不敢说。


衍之和宫靖松如今被人追杀,定是招惹了什么。两个公子哥,荣山十年,缙云山两年,流落在外,与他们相识两年这才第一次听他们提起往事,该是受了多大的罪过。


 “这个世上,有很多的事解不得,很多的残酷必须面对,但是白娍,再多的污秽都掩盖不去世间的美好,认识你们,就是这样的美好。”


她突然站起来,蹲到衍之面前来,安慰似的微笑着,拍了拍他的手。果然,手还是很凉。


衍之被这一举动吓了一跳,垂眸一想,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抚了抚她的头。


白娍是个聪明姑娘,也是他接触过的最纯净的姑娘,她的内心很敏感,所有欢恨都纯粹得像一潭清水。曾经,他自己也是这样吧,所有的苦难都有人默默地替他扛了,前赴后继。


“去去就来。”

她去了趟马车,很快地小跑折回来,拿出个水囊来递给衍之。衍之接过,饮了,竟然是酒,呛了一大口。


她的笑声犹如一阵夏夜温凉的风。


衍之心里舒畅了不少,干脆又抿了两口。


酒是好酒,味道醇厚,又微微带了些清甜,酒味从舌尖蔓延至喉间,温温热热恰到好处。再辣一分就让人想到长安夏季聒噪的蝉声,再淡一分让人想到荣山顶的清寒,而此刻的感受则像是漫不经心地拂了一遍缙云山上的郁郁葱茏。


“怎么样,这酒叫枕湖,比你以前请我尝的酴桑酒如何?”白娍有些得意。这酒可是在临安城中最出名的酒肆花重金求得的,废了她好大的功夫,被阿笙发现了都没给他尝一口。


“怎么,你想与我斗酒?还是来答谢之前的酴桑?名字但是甚过酴桑一筹,滋味还是不及,换酴桑可不能够。”他换了一副神情,又回到了那个与她说笑的衍之。


“还不够?这酒味道极好,足够与酴桑比肩了!”


“我说不够便是不够。”他哼笑一声,似乎在等她有什么反应,兴致勃勃。


“那……我们靖安王都羿都,有一种酒,小时候和我兄长在家中偷偷尝过,比那酴桑酒还要芬芳!可惜不知道名字。往后若是有机会,我一定请你尝尝。”


“羿都,是什么样子的?”


“羿都是我的家,虽然我不曾见过长安,但我想它一定是不输长安半分的!汝宫很大,占了半个城,宫城外面是大大小小的市坊,西市上日日都极热闹,意圆坊的首饰千金难求,玲珑阁每月都会搜罗奇珍异宝展出,临水的画舫连成一片,一到年节还能上最大的一艘去玩耍,小桥流水万家灯火,还有还有,这个季节,雁归湖的芙蓉花开遍,堤上的赏花人络绎不绝,比西湖还美上三分……”


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家乡,不一而足,脸上是最真挚的自豪与思乡,他就这样安静地听着,时不时抿上一小口酒,添上一根柴。


这个夏夜,最是令人开怀。


下弦月高挂,满天星河斑斓,流光倾泄,竹影婆娑,虫鸣不断,离完美约莫只缺一阙歌了。


白娍安静下来,她坐在衍之身边,衍之静静看着月亮,白娍悄悄看着衍之,月光落在他们发上,肩上,衣裳上,足尖上。


“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”


白娍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,瞬间被自己羞得面红耳赤,好在有黑夜与火光的掩护,瞧不出来。

她像是一个小贼,偷偷摸摸地藏起了什么,好等闲暇时拿出来自我欣赏一番。



衍之起身走了,想到酒囊还在自己手里,脚步顿了顿:“接着!”,他把酒囊抛还给她,“谢谢你今晚的枕湖,好好保重。”


白娍总觉得哪里奇怪,她一个人继续坐在远处出神。


衍之走了两步,正好注意到不远处注视着白娍的陆茗笙,后者发现了衍之的目光,便与他打了声招呼点了点头。


陆茗笙似乎……有些沉郁。


陆茗笙不很喜欢衍之的一双眼睛,看着干干净净的,总觉得藏了太多的迷雾,轻而易举地将人骗了去。他本欲去寻白娍,却不知不觉地在这里站了半晌,现在也不过去了,默默地回了马车。


天空既白,白娍醒来,衍之和宫靖松早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。这次,她格外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,没有焦虑地等待,也没有冲动地去寻。唯一触动的是,她在洗脸时,河水倒映出影子,眉眼愈见长开,清丽脱俗,已经快是个大姑娘了啊。


是啊,真的要及笄了。


她在一块大些的石头上盘腿坐下,撑着脑袋看着师兄弟们收拾,若有所思地发了一会呆,接着轻叹了一口气,拍了拍脸,回去了马车里。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“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”——范成大《车遥遥篇》


©
在下生光 / Powered by LOFTER